◇来自李·想吃板栗·一贯。
◇那莱/审狱,原作背景的向哨AU。2w+一发完,HE但略刀,有部分寿命论内容预警,有戏份不重的原创人物出没预警,有L-Boom存在预警。
◇标签树闭关ing,等重新启用后会同步更新FT号。
◇以下简略设定:
那维莱特:向导。精神体水龙;通过修改其他人的认知把自己的精神体改成了海獭。
莱欧斯利:哨兵。精神体郊狼。五感和实力较一般的哨兵更强一些,直觉 很敏锐,但都还在人类的范畴内。
◇题外一下:莱欧斯利我在梅堡砸了六十抽你音讯全无,跑到那维的办公室抽卡十连就金,对此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疲惫的微笑)
另外拿着莱欧升级给的蓝球砸普池,一把和璞鸢一把绝弦。距离上一个金才十几抽啊……总而言之,谢谢你,典狱长。
◇阅读愉快,欢迎评论。
————————————————————
0.灰暗堡垒
那维莱特第一次进入莱欧斯利的精神图景时,他几乎被眼前黯淡无色的景象吓了一跳。那是一座完整的梅洛彼得堡,每一处细节都与那维莱特记忆中别无二致,足见图景主人对这里的把控。但与现实不同的是,图景中的一切都没有颜色:墙壁是灰白的,地面是灰白的,狱卒和囚犯是灰白的,公爵的办公室也是灰白的——
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内的红茶还冒着热气,尚未批复的文件摊在长桌上,但室内空无一人。此时那维莱特忽而想到了什么。他顺着楼梯走下去,走到梅洛彼得堡的‘禁区’。在方舟与胎海的两道闸门前,一只灰黑色的郊狼懒洋洋地趴着,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晚上好,莱欧斯利。”
郊狼抖了抖耳朵,抬起头;那双那维莱特记忆中有如晴夏的夜空一样的、明亮干净的眼睛也是灰白的。
“……”
最后他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意识从精神图景中抽离出去。
1.灰暗世界
“那个啊,因为我有色盲症啊。”
莱欧斯利坐在那维莱特办公室进门右手边的长沙发上,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托着茶碟,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爆炸性事实。希格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歪着头端详公爵的眼睛。
“唔……怎么会呢……”
“希格雯,你也不知道这件事吗?”
那维莱特问。小小的美露莘垂下头。
“公爵的五感一直很稳定,很少需要疏导;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他的精神图景。”
“因为没什么好看的啊。”莱欧斯利耸耸肩。“就像色盲症也只是一种疾病,没什么好说的。”
“……莱欧斯利。”
那维莱特忽然换上一副上位者的、威严不容置喙的语气。典狱长略显心虚地放下茶杯。
“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严重,只是看不见颜色而已。我可是个哨兵,分辨颜色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那,这个沙发是什么颜色的?”
希格雯忽然来了兴致,揪住莱欧斯利的衣角开始突击检查。莱欧斯利回答的话音沾着一点无奈。
“蓝色,带了一点薄荷绿。”
“茶杯?”
“暗红色,金边。上面的花纹是米白色。”
“梅洛彼得堡呢?”
“大部分是铜色和深棕色。”
“我呢我呢?”
“淡蓝色的。像一块柔灯铃奶糖。”
“柔灯铃奶糖是什么啦。”希格雯咯咯地笑起来。“那么,那维莱特先生是什么颜色的?”
“他啊……”
莱欧斯利将视线移开,无意间看向窗前办公桌边端坐的那维莱特。
“他……很亮。”
“诶?”
希格雯不解地歪头,看看那维莱特又看看莱欧斯利。典狱长笑着摇了摇头。
“抱歉,我走神了。那维莱特也是蓝色的,比护士长要锋利一点。”
“锋利又是什么形容词啦!”
话音刚落便被莱欧斯利塞了块点心。希格雯撇了撇嘴,气鼓鼓地嚼着,不再追究。那维忽然开口加入话题。
“你的色盲症,和眼角那道疤,有关系吗?”
“真是敏锐啊,最高审判官大人。”莱欧斯利伸了个懒腰,随后摊了摊手。“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比希格雯还矮的时候,我是可以看见颜色的。后来眼睛受了伤,世界就逐渐灰下去;至于是哪次受伤导致了色盲,哪次受伤留了这道疤,我自己也说不清。”、
“没有治疗的方法吗?”
“没有。但我说过了,我可是个哨兵。”
莱欧斯利几乎带着点挑衅的意味瞟了一眼那维莱特。随后他闭上眼睛,从茶几上捞起一颗方糖,精确地将它丢进几米开外、那维莱特桌上希格雯的奶昔瓶里。
“感知世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但总归是不一样的吧。”希格雯说。“就像我很喜欢梅洛彼得堡,但如果整个枫丹都像梅洛彼得堡一样黑漆漆的,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奇怪又怎么样,提瓦特又不是靠着‘正常’运转起来的。无所谓了。”
莱欧斯利满不在乎地回答。那维莱特思索片刻,抬起头。
“或许,我可以通过干涉你的意识、让你看到世界的颜色。我们的匹配度远高于平均水平,做到这种程度应该不难。”
“……”
气氛忽然冷下去。莱欧斯利依旧闭着眼,但脚边的郊狼低伏身子、向那维莱特呲了呲牙。
“如果你敢这么做,我大概要重新审度梅洛彼得堡与沫芒宫的合作关系了。”
“抱歉。这对你而言,是这么重要的事吗?”
那维莱特的语气依旧平淡。莱欧斯利睁开眼睛,神情不可避免地冷下去。
“对。非常重要。”
2.关于真实的第一次讨论
将莱欧斯利与希格雯送出沫芒宫后,神使鬼差地,那维莱特走进藏书室,取出几本医学相关的书。
“……色盲患者常有喜暗、畏光等症状;另有昼盲表现,需规避过于明亮的环境。患者视物只有明暗的分别,其中红色与黑色极暗、蓝色最亮。”
“附注:实际上色盲患者眼中的白色较蓝色在明度上更亮。但由于白色极易诱发昼盲症,色盲患者所处的环境仍应以蓝色调、光线昏暗为主。”
原来如此。
那维莱特合上书,望了望窗外大片大片的象牙白墙,思绪不自觉地飘远。莱欧斯利每次来水上提交报告书,总是缩在审判官的办公室里,无论希格雯怎么软磨硬泡都只在阴天和夜晚出门。偶尔有几次案件牵扯梅洛彼得堡,莱欧斯利到歌剧院旁听,也总是喜欢等到人潮散去、天空开始挥洒轻雨时才离开。那维莱特一向觉得他是还有事要谈才会等那么久;现在想来,他只是不想出去面对日光罢了——
那维莱特几乎有些不爽。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好将其封存在思维的角落里,不去看。一段时间过后,莱欧斯利又一次来到他的办公室提交文件;那维莱特在暖烘烘的清茶气味里开口说话。
“我记得你不是天然的色盲患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是可以看见颜色的。”
莱欧斯利抬起头,颇像狼耳的两撮头发抖了抖。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尝试唤醒你的记忆,并将记忆中的色彩与你的印象相联系。这样的话,无需我干涉,你也能依靠自己的双眼看到颜色。”
“……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我的视觉?”
莱欧斯利发问。郊狼蹲坐在地毯上,无视眼前漂浮在空气里的海獭,尾巴烦躁地拍打着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隐匿身形的龙——每当提及他的眼睛,莱欧斯利总是很烦躁。
“因为我想让你看到这世界真实的样子。”
“真实是什么样的,谁来定义?希格雯眼中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但你可从来没想过要纠正美露莘们的认知。”莱欧斯利端起茶杯,另一只手还攥着文件。“璃月有句话叫‘眼见为实’。我所看到的,感知到的,对我而言就是真实的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
“不一定。就以刚刚的审判为例,住在被害人隔壁的囚犯作证称亲眼看到守卫用短刀将被害人杀死,但守卫只是捡起了被害人身边的匕首。”
“那是证人的问题。他只看到了‘守卫持刀蹲在尸体旁边’,但却因为对守卫的偏见做出了错误的推论。他看到的一切是确实无疑的。”
“是吗。那——”
空气中的海獭飘到莱欧斯利面前,仰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向他展示着手中的贝壳。
“它是真实还是虚妄?向导可以干涉哨兵乃至普通人的五感以及认知。眼见不一定为实。”
莱欧斯利笑了笑。
“怎么说呢,如果我们的最高审判官大人有那份好耐心蒙蔽我一辈子,那在我看来,你就是我的真实。”
“是吗。那就从让你看到颜色开始吧。”
“别。我的一辈子你已经错过了十几年,早就晚了。”
“……”
那维莱特忽然陷入沉默。良久过去,他起身走上前,伸出手,将莱欧斯利拥进怀里。
“对不起。”
“嗯?为什么突然道歉?”
因为我很希望我没有错过。如果你人生伊始的那十几年我能找到你,或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他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3.他住进混沌深海
多年以前,那维莱特第一次见到莱欧斯利时,他尚且处在已经能勉强自力更生,但依旧会被人叫做“孩子”的时期。少年身形瘦弱,重伤初愈,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病态的白。
“这次的犯人……是个孩子吗?”
“现场那么惨烈,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人干的?”
“要我说,他是被什么人推出来顶罪的。一定是!”
“肃静。”
随后是百年间早已重复无数次的程序,甚至比大部分的案件更为顺利:站在被告席的少年人平静地复述了动机与作案经过。没有争论,没有辩驳;歌剧院内的气氛死寂且压抑。那维莱特无端想起一个粗野的比喻:屠户宰杀动物时,最害怕的便是安静的、不会哀嚎或反抗的牲畜。
但他不是屠夫,那个孩子也不是牲畜——尽管在被害人眼中,孩子的价值可能甚至低于宰杀干净的血与骨——那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被逼上绝路,别无选择的孩子。
“所以,你对你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是吗?”
那维莱特看着他,他也看着那维莱特。那个孩子拥有一双干净的、漂亮的眼睛,像……像有月环食的晴朗夜空。那维莱特又看向台下看客们的眼睛:兴奋的,忧虑的,怜悯的,愤怒的;各种各样的眼睛里蓄满各种各样的杂质。那维莱特几乎觉得有些可笑:这么多清白正直的人啊,他们的眼睛和心甚至没有那个罪人的干净纯粹。
“嗯。”
少年点点头,话音微不可察,大概和颈上骇人的伤疤有关。莫名地,那维莱特忽然很想拥抱他。隐匿身形的水龙顺应主人的意志溜到被告席,绕在少年身边;此时一直盯着最高审判官的莱欧斯利忽然扭过头,明亮的虹膜猝不及防撞进龙的视野里。
“孩子,你怎么了?”
看顾他的警官吓了一跳。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地伸出手。龙避开人类的触碰,却依旧感知到了他的情绪——
释怀。
他很平静,但并不漠然;那维莱特无法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他冷静缜密地杀死当死之人,然后舍弃前生、毫无牵绊地等待审判降临。但是,那维莱特很难不去想,在他下定决心让自己的手沾上血时,在他准备牺牲自己换取正义时,在他站在被告席上等待正义降下审判时,他真的意识到了后果吗?他真的清楚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未来吗?他真的能够,或应该,为这样的选择负责吗?
“那维莱特大人……怎么不说话?”
“毕竟是这样的案件。犹豫也很正常吧。”
“无罪判决!”
“他没有做错什么事!他是无辜的!”
他当然无辜。但能因为他的无辜,判定他无罪吗?
“……肃静。”
手杖沉闷地敲在地上。那维莱特站起身,收回自己的精神体。
“莱欧斯利。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问:你是否对将要降下的判决有所疑虑?”
请提出质疑吧。诘问我,诘问我们所有人:在你受苦受难的时候我们在哪?执法人员和逐影庭在哪?本应落在恶人头上的审判和正义在哪?
但他没有。那维莱特看到莱欧斯利露出一个令人心碎的微笑。
“没有异议。”
“……好。那么根据莱欧斯利的自述,罪行确凿无疑。考虑到作案动机以及被害人的行为,可以酌情减刑。根据枫丹律法,最终的判决结果交由谕示裁定枢机判断。”
“犯人莱欧斯利,有罪。”
那维莱特走出审判庭时,看见莱欧斯利正跟着一名警员,慢吞吞地向海中走去。警员似乎也对他起了恻隐之心,刻意允许他走慢一点、再慢一点,再多看一眼水上的光景;但莱欧斯利头也不回,沉默地坚定地向前走。他不留恋。那日的天中阴云翻涌,却没有落雨。那维莱特并不觉得悲伤;他出离愤怒。怒火燃尽后,遗留的只有深重的无力。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对律法和审判产生质疑。有时我甚至觉得我根本没有审判莱欧斯利的资格。”
多年以后,莱欧斯利离世的多年以后,芙宁娜险些被这番话惊得打碎茶杯。
“有这么严重?”
“嗯。”
“不是你自己的私心?”
“很遗憾,并不是。”那维莱特深吸气。“莱欧斯利……和其他的罪人不同。如果我不是公义的化身,我就无权审判他;如果我是公义的化身,那我就对他有所亏欠、从而失去了审判他的立场。”
“老实说,我没明白。”
“第一,他用罪恶惩治了有罪之人;第二,他那时只是个孩子。莱欧斯利牺牲自己,为更多的人争取到了正义。律法由此判定他有罪、将他送进监狱。你也知道,前任典狱长治下的梅洛彼得堡毫无公正可言;像他这样除了朴素的正义感一无所有的少年人几乎没办法在那里生存。要么妥协堕落,要么死——我、律法与公义联手将他送进了那样的一个地方。”
那维莱特看着水杯中自己的倒影。
“如果正义能均等地落在每一条暗巷与每一个角落里,他也可以清白无辜;他原本也应当清白无辜。在他身处阴影的时候,我、律法与公义都不在场;而在他亲手撕碎那片阴影的时候,我们又跳出来治他的罪。所谓的公正,对他而言,是双倍的亏欠。”
“看来,我只能代表枫丹的人民和法律,庆幸莱欧斯利有本事在监狱里闯出一番名堂了?”
“我也很庆幸。如果莱欧斯利真的死在梅洛彼得堡,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我自己,也永远也无法原谅那些迟到的正义。”
4.关于真实的第二次讨论,与一次实验
胎海之水与预言的危机悉数解决后,得益于偶尔能从点心堆里抬头看看公文的水神大人的协助,那维莱特的空闲时间逐渐多起来。每逢假期,他总是先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会,买上几件零碎的礼物;随后再千里迢迢赶赴厄里那斯,看看仍然留在村子中的美露莘们。最后龙化作一泓清水,顺着洋流飘到某处堡垒,自金属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潜入梅洛彼得堡的禁区。
“下午好,那维莱特。”
莱欧斯利头也不抬,理所当然地打了声招呼。那维莱特恢复人身。
“已经是晚上了。抱歉,今天是瑟琳的生日,在海沫村耽搁了一会;喏,美露莘给你留的蛋糕……你在忙什么?”
梅洛彼得堡的管理者,枫丹近几百年来最年轻的公爵大人,此时正很没形象地坐在那里摆弄着一堆齿轮零件。那维莱特有一瞬间的恍神:莱欧斯利是直接坐在胎海之水的封印上的。他和死亡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那维莱特。
这是信任吗?还是——
“如你所见,修闸门。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不多,什么都要亲自动手,麻烦。”
“你可以不修的。如果胎海水强大到可以冲破封印,那么一道闸门必然拦不住它。”
“唔,这样啊。”
莱欧斯利犹豫了一会,看看手中的齿轮又看看身下的胎海水,最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不管魔鬼被驱逐多久,人也是不愿意靠近它最初爬出来的那个洞的。”
“但你现在就坐在封印上?”
“我信任你嘛——行了,别那副表情。”莱欧斯利丢下手中的扳手,将腰间的安全绳甩起来给那维莱特看。“我又不蠢。是确定过没问题才站上来的。说起来,会掉下去吗?”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
“不会;但我们之间有精神链接,你的精神体足够努力的话,或许可以穿过封印。我不建议尝试。”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不试试怎么行。”
莱欧斯利笑着回答。趴在水阀边缘的郊狼懒洋洋起身,向封印走去;然而就在狼爪搭上封印的一瞬间,预想中的阻碍忽然消失;郊狼毫无防备地摔下去。
“等等,莱——”
“!”
水龙冲将下去把掉进水中的郊狼捞上来;后者死命挣扎着,一口咬在龙的脊梁上。那维莱特忍着由精神体直接传达的疼痛,冲上前抱住莱欧斯利的肩。
“莱欧斯利!冷静点,看着我!”
“唔……呃……”
他甚至无法挤出一个完整的单词。胎海之水中蕴藏的意识在莱欧斯利的精神图景里掀起惊涛骇浪,甚至有顺着精神链接波及到那维莱特的势头。那维叹了口气,抬手覆上莱欧斯利的眼睛。
“抱歉。”
随后他闭上眼睛,掌心的宝石迸出蓝光。
不知过了多久,莱欧斯利睁开眼睛。
“……”
天花板,墙,和犯人的监舍几乎没什么差别的布设——是办公室上层、自己的房间。随后他转动眼珠: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一个显眼的家伙站在书架前翻看某本旧账簿。
“……那维莱特。”
“你醒了。要喝茶吗?”
莱欧斯利不想喝茶,也不想动。他并不疲惫: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没有。有点新奇。
“不喝。你做了什么?”
那维莱特沉默片刻。
“我没想到你的精神体可以如此轻易地突破封印。胎海水中蕴藏的、由古而今的意识,诱发了感官过载与图景污染。”
“我就说不能离魔鬼钻出来的那个洞太近。还有呢?”
那维莱特沉默良久。
“我……强制你陷入睡眠,然后清洗了你的图景。”
“清洗。”
莱欧斯利咀嚼着那个字眼。那维莱特转过身,却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床底的一块灰渍。
“就像你想的那样。先用我的意识彻底占据、填满你的精神图景,然后再把所有不属于你的部分抽离。我熟悉你的图景,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
“我知道你一向讨厌,或抗拒,我以任何方式干涉你的意识。但非常抱歉,如果我不及时出手,你的‘自我’很可能会消湮于胎海的集体意识中,不复存在。如果——”
“回答我一个问题,那维莱特。”
莱欧斯利的语气忽然沉到谷底。那维莱特顿了顿。
“你说”
“既然你可以将胎海的意志从我身上清洗掉,那么你是不是也能将我的精神图景抹消,成为一片空白?你是不是完全有能力把他人的意志完全消解,将其变成一个没有思考的木偶。”
“……”
那维莱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如果是没有精神链接的其他人,会很困难;但我想我确实有这种能力。”
“也就是说至少针对我,这件事轻轻松松。”
“我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
莱欧斯利没有回答。那维莱特观察着他空洞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凑近。
“你生气了吗?”
“没有。只是……”莱欧斯利叹了口气。“那维莱特,你知道我的身体素质和感官水平即便在哨兵中,也能算得上相当强悍的那一类;你看,别人都发现不了水龙的存在,但我可以。我一直以为无论你是龙也好什么也好,不过也就是比我强一点罢了。”
他的语气充满挫败。
“我从没想过,我和你的距离有这么远。”
“抱歉。”
“你无需道歉,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事实;而我也只是不甘心而已。”莱欧斯利顿了顿。“朋友也好什么也好,人总是习惯与和自己势均力敌的人建立亲密关系。一旦某一方过于强势,那就意味着他占有主动权;他可以随时改变或终止这段关系,但较弱的另一方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因此,只有势均力敌的人之间,才有可能建立足够稳定且长远的亲密关系。”
“所以,你想要和我建立亲密关系。长远的。”
“那当然。梅洛彼得堡可不想失去沫芒宫这个大客户。”
“……”
那维莱特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兴致,或者,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强势逼迫莱欧斯利承认什么。不说即是花,不说即是花——他劝解自己。
“……这件事毕竟因我而起。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
“哦?那下个月的报税——”
“这个不行。”
“好吧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
莱欧斯利满不在乎地说,忽然抬起手扯住那维莱特的衣角。
“那么,我要看你真实的样子。”
那维莱特一怔,随后笑了笑。
“你总是执着于‘真实’这个概念。”
“那可是人类活在世界上的根本,我又是个容易被蒙蔽的哨兵。怎么可能不在意。”
“说实话。”
莱欧斯利沉默良久,随后扭头看向墙壁,躲开那维莱特的注视。
“告诉你也没什么。我的养母是一个向导,小时候,她会允许一些天资优秀的孩子进入她的精神图景——现在想想,是希望我们尽早觉醒,然后卖个好价钱吧。尽管怀着那样的心思,但她的图景十分美好:一片阳光灿烂的草坪,草坪上有一间小小的、蓝色的木屋,但不允许孩子们进去。”
床底的郊狼耷拉下耳朵,低伏身子趴在地上。水龙小心翼翼地圈住它。
“但仅仅是在草坪上乱跑,孩子们就已经很开心了。尽管掀开石头会看到古怪的毒虫,躺在草坪上晒太阳时会有蛇从身边爬过去,但对那时候的我们而言,那片草地就是我们对‘家’这个概念的全部认知。”
莱欧斯利闭上眼睛。
“后来发生的一切你也知道。但是,作用于精神深处的影响是不可逆的。时至今日我仍然喜欢躺着草坪上晒太阳,时至今日提起‘家’这个字眼,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依旧是那个阳光下草坪上的木头房子。思维烙下的印象会跟随人一生,无论发生什么都洗不掉。看啊,多可笑,就连忠实地反映了她内心的精神图景,也会因为一点小小的伪装大变样。”
他转过头,睁开眼睛,微微仰起脸看着那维莱特。
“所以我才会在乎事物的本来面目,那维莱特。因为我曾经,并且时至今日仍然,被一种伪装所哄骗。我知道你的伪装是为了融入人类,而不是为了掩盖什么,但……还是会很在意。”
那维莱特沉默片刻,随后坦诚地笑了笑。
“好吧,跟我来。”
“去哪?”
那维莱特俯下身,掌心覆在典狱长的额头上。
“跟我来。”
莱欧斯利睁开眼睛。
他发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的水中。看不出是湖,还是海。湿润的气息充盈鼻腔与肺叶,但莱欧斯利不觉得憋闷:他接纳了水,亦或是水接纳了他。
然后他听见潮声,看见水中的巨龙阴恻地睁开眼睛。
“……晚上好,那维莱特。”
话音被浪潮碾碎,化作一捧浮沫。莱欧斯利出神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龙的瞬间,浪潮倏忽止息,又愈发汹涌地奔涌而来。一只手及时拉住险些被卷走的莱欧斯利,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话音。
“抱歉。在我的精神图景中,水所承载的情感沸腾从不停歇,对五感敏锐的哨兵而言负担还是太重了。你还好吗?”
“有点难受,但还能撑住;没有胎海水那么刺激。”
莱欧斯利深呼吸,想象周身的水是空气,而自己是一只偶然卷入风暴的冰飘浮灵。随后他扯住那维莱特的领结。
“这仍然不是你真实的样子。”
为什么他总是能感觉到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呢。那维莱特想。随后他叹了口气。
“你仍然坚持要看吗?”
“当然。”
“……好吧。希望你不要反悔。”
他轻缓地松开手。莱欧斯利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后被更为宏大的存在剥夺注意力:水中的古龙阖上眼瞳,有如狎昵的兽类一般垂首、靠在那维莱特脸侧。审判官的灵与肉糅杂、弥合,融为一身。自称为那维莱特的生灵褪去文明的矫饰,露出了比胎海之水更加原始的本来面目;鳞片攀附皮肤,额间生出长角,衣饰随着潮水融化消散,银白色的发丝与绶带一样的蓝色触须在水中狂乱地飞——
等等。
“……从我脑袋里出去!!”
下肢化作的龙身适时卷住忽而陷入恐慌的莱欧斯利。后者死死地捂着自己的眼睛,力道大得仿佛要挖出眼球。那维莱特俯下身子,双手——此时已然化作龙的利爪——攥紧莱欧斯利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施了几分力气。
“看着我,莱欧斯利。”
此时的典狱长仿佛一只被强行剥开硬壳的、可怜兮兮的蚌,在情感沸腾带来的感官高敏与意识被入侵的可怖想象间挣扎沉沦。他顺从地抬起头,瞳孔涣散,眼神失焦。
“你看到了我的颜色,是吗?”
龙换上一副温柔的,诱哄的语气。他松开手,粗粝的指尖抚过莱欧斯利眼角的伤疤。
“我没有干涉你的认知,莱欧斯利。你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我,而真实的我是有颜色的。”
“……那维莱特。”
莱欧斯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但声音依然微微颤抖。龙歪了歪头。
“我在。”
“你的颜色,比我想象中更漂亮。”
“嗯……所以你果然还是想象过我的颜色,不是吗?”
“只是想过,没有特别在意。不许干扰我的认知。”
“我不会的。”
那维莱特揽住莱欧斯利的肩。
“作为补偿,就再多陪我一会吧。”
“……好。”
人类的意识终究难以抵挡潮声的侵蚀,莱欧斯利昏睡过去。龙发出一声得偿所愿的满足的喟叹,抱紧他的人类,放任自己溶解于精神图景之中。
一夜无梦。
5.薪火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枫丹廷的太阳升了又落,大湖的潮水涨了又枯;歌剧院内迎来一场又一场审判,沫芒宫接到一份又一份文件。直到希格雯模仿莱欧斯利的笔迹写下的第四份卸任书落到那维莱特桌上时,他才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美露莘为了骗他去水下而使出的小小把戏。
“塞德娜,帮我传讯梅洛彼得堡:有一些与希格雯相关的事务需要她来沫芒宫一趟,希望公爵准假。”
“好的,那维莱特大人。”
将希格雯送过来的人是一个干练的女性。短黑发,绿色眼睛,神情里带着习惯性的审视与查探。令那维莱特有些意外的是,她腰间的手铐正是莱欧斯利惯常使用的那副。女人礼节性地打过招呼随后便离开,将办公室交给那维莱特和希格雯。
“送你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亚斯明姐姐,梅洛彼得堡的新任管理者。”
“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唔……公爵说这是梅洛彼得堡的内部事务,不需要也不应该告诉你。”希格雯垂头丧气。“但公爵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糟了。身上的伤每到降温或下雨时就疼得厉害,一进生产区就咳嗽;他还觉得是供暖和除尘设备有问题,花大价钱把梅洛彼得堡内外翻修了一遍。我很舍不得公爵,但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已经不适合生活在水下了。”
“是吗。那么亚斯明女士,你的意见呢?”
那维莱特看向办公室门口。视线尽头,亚斯明叹了口气,推开门走进来。
“请原谅我的冒犯,那维莱特大人。”
“这算不上冒犯,请坐。关于莱欧斯利,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亚斯明面不改色坐定,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意见。护士长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我不是在问莱欧斯利的身体状况。我问的是,对于让莱欧斯利离开梅洛彼得堡,到水上修养的提议,你的意见。”
“……”
“不必有太多顾虑,亚斯明姐姐。既然你是梅洛彼得堡的下一任管理者,以后和那维莱特先生的交流不会少的。”
希格雯拍了拍亚斯明的手臂。后者朝她笑了笑,转头迎上那维莱特的视线。
“那维莱特大人,作为公爵的继任者,我不希望公爵离开梅洛彼得堡;但作为亚斯明,作为莱欧斯利先生的下属,我认为他不能继续在水下生活了。”
那维莱特点点头。
“那么理由呢?”
“前者的理由显而易见。我没有公爵那样的威望和势力,现在把梅洛彼得堡交给我还为时过早;同时,作为继任者,直白地说想要公爵离开总会有越权之嫌。至于后者……莱欧斯利先生的身体状况真的不乐观。尽管他自己总是说‘其他人都能待得下去,凭什么我不行’,但其他人身上又没有那么多旧伤。衰老和疾病不可避免,但我不能为了自身地位的稳固无视莱欧斯利先生的生命健康。”
“如果莱欧斯利离开,你是否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有所准备?”
亚斯明沉默片刻。随后她站起身,从外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放在那维莱特桌上。
“这是?”
“可能挑起暴动,或影响梅洛彼得堡正常运行的人员名单,包括三十七名犯人与四名狱卒。按照麻烦程度划分为三个等级。如果公爵能再留任一年,我就有时间将名单上的隐患全部清除。如果公爵不能留在水下,那我只能希望沫芒宫方面予以协助:三十名可信的守卫,两名逐影猎人。梅洛彼得堡愿意以下个季度百分之五的利润来租借这些人手。”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
“百分之五。就算是莱欧斯利也不敢在我面前这样压价。”
“乱子增加,开销必然会随之增加;百分之五已经是扣除开销后仅存的利润大头了。”
最高审判官忽然笑起来。他放下名单。
“你和希格雯来沫芒宫之前,借着送礼物的名义去拜访过克洛琳德,想来是连那两名逐影猎人的人选都已经确认好了,是吗。看来这个人我不想给也得给了——亚斯明小姐,你比莱欧斯利更会做生意。”
“承蒙那维莱特大人夸赞。既然威望与实力不足,就只好在其他方面多下功夫;否则可担不起管理者这个头衔。”
“现在的梅洛彼得堡更需要你这样的管理人。”
“所以说,你满意了吗?”
亚斯明被突兀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一只郊狼缓慢却坚定地走到众人面前,从容不迫地坐在地毯上;莱欧斯利从书架后走出来。那维莱特笑了笑。
“不满意。让亚斯明女士接你的班,沫芒宫能从梅洛彼得堡赚取的利润可要少上许多。”
“那就只好请最高审判官大人尽快调整心态了。毕竟,人员变更只是梅洛彼得堡的内部事务,沫芒宫无权插手。”
“……公爵大人,你怎么在这?”
“被芙宁娜小姐‘请’上来的咯。”莱欧斯利毫不客气地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夸张地叹了口气。“要是我再不肯来,她就要立法规定‘莱欧斯利在梅洛彼得堡居住属于叛国行为,犯人即刻羁押至沫芒宫,由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亲自监管’。唉,枫丹的司法体制没救了。”
“有必要提醒你,枫丹司法体制的顶点正坐在你面前。”
“就是说给你听的。”
亚斯明疑惑地看着屋里的人。那维莱特和莱欧斯利温和地看着她,等待她自行厘清发生了什么;就连希格雯也是笑盈盈的。
“希格雯,你也知道公爵会来吗?”
“知道哦。”希格雯点点头。“不只是我和那维莱特大人,克洛琳德小姐也知道。今天的出行,就是亚斯明姐姐的面试而已。”
亚斯明沉默片刻,随后直起腰杆,收敛表情。
“那么,公爵大人,那维莱特大人,我通过面试了吗?”
莱欧斯利抬眼看了看她。
“梅洛彼得堡的公章在办公室书架左下数第三排第四个抽屉的夹层里,钥匙在墙上那只狼口里衔着。你要的那两名逐影猎人毕竟是克洛琳德的学徒,要完成授业式才能去水下。至于其他的,那维莱特?”
“交接文件和聘书会在今日起十个工作日内寄送至梅洛彼得堡,守卫人员我正在筹备。交易内容还需要详谈,百分之五,无论如何都有些过分。”
“对了,我在梅洛彼得堡的房间里还有几盒茶叶,也拜托你寄到……说起来,那维莱特,我住哪?”
“我家。地址填沫芒宫就可以。”
“……所以说,最高审判官大人果然是在借着职务之便和您谈恋爱吧?”
“没有的事。我们是正常的同僚关系。”
“是是是,正常正常;与当年的我和朱里厄一样正常。”
露尔薇翻了个白眼,手中的掸子扫过墓碑上的刻文:朱里厄,梅洛彼得堡技术研究员;和一个吵闹的女人过完了一生,自己也不安静;寿终正寝,没什么遗憾。莱欧斯利放下一束花,摇了摇头。
“行了,我也就是来看看老朋友们,可不打算听你揶揄我。礼物就放在那儿了,有什么烦心事随时可以来沫芒宫。”
“我能有什么烦心事,萨利那个臭小子别整天泡在科学院里,多回来看看他老妈我就心满意足了。您快走吧,那维莱特大人在那边等很久了。”
“好。再见,露尔薇。”
“再见,公爵大人。”
然后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莱欧斯利借着拜访老友的由头在城里四处闲逛,偶尔给那维莱特带来一点年轻人的消息。
“杜尚正式接手刺玫会了。娜维娅说她什么都满意,只是这小子做的马卡龙比结块糖粉还难吃,一点都没学到她的手艺。我说她在指望一个街上捡来的小鬼什么啊,能把肉做熟别吃死自己就不错了。”
“你还记得安吉尔和尤莉吗?对,就是亚斯明要走的逐影猎人。原本定好的是她们轮流在水下执勤,不过克洛琳德说安吉尔自请长驻梅洛彼得堡了。看她和亚斯明上次来拜访时的样子,该不会也在借着职务之便谈恋爱吧?”
“尤莉?她不在水下执勤,打算回来接克洛琳德决斗代理人的班。”
“萨利的稳态始基矿研究有一点进展了。可以,比他爸妈厉害多了。”
“克洛伊做得很好,不是吗?我和你说过你偶尔也该坐一坐陪审席、让其他审判官慢慢接手部分工作了。离了一个人就没法运转的体系可不太正常,或者安全。”
“今天有个叫马拉的小伙子来采访我。你知道吗,他居然是那个夏洛蒂的学生。师徒俩都一个样,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呢,还是勇气可嘉呢。”
年岁的增长过于平稳,平稳到那维莱特总是忘记即便没有阴谋、暴力与血,人也终归会老会死。在某一个看似平常的早上,那维莱特发现莱欧斯利对着镜子发呆。
“莱欧斯利?”
老人迟钝地转过头。此时,那维莱特看到了有生四百余年以来最令他无措的一幕:莱欧斯利站在那里,曾经明亮干净的眼睛里生满白翳。
“……那维莱特,我看不见了。”
老人如常平静着,轻声说。
6.致后继者
他的眼中,曾发生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月食。
自他诞生时起,夜空为坪,无尽的阴翳启程征伐那轮小小的满月。月亮偶尔可以勉力抵抗,更多时候就只是一味地被蚕食、侵吞。几十年过去,黑暗吞没月亮、吞没夜空,也吞没莱欧斯利。这场单方面的掠夺,因受害者已再无可被掠夺之物而宣告终结。
失明以后,莱欧斯利的状况开始急剧恶化。那维莱特批阅一份梅洛彼得堡的报税单,抬头,莱欧斯利坐在那里听赛德娜读今天的蒸汽鸟报;那维莱特回复一份枫丹科学院与须弥教令院的联合调研申请,抬头,莱欧斯利躺在沙发上,把已经灰白枯槁的头发蒙在毯子里,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那维莱特处理掉一件走私案,再抬头,沫芒宫的后勤人员将沙发换成了躺椅,莱欧斯利蜷缩在上面,右手背插着吊瓶针头,昏迷的时候多,睡着的时候少。夺走他的甚至不是什么可以被识别、治愈的病痛,只是一种名为衰老的人之痼疾。即便是站在元素生物顶点的水龙,对此亦无计可施,只能在他尚且醒着的时候和他多说几句话。
“希格雯很希望能上来照顾你。”
“还是算了。亚斯明的威信和控制力还没有立起来;如果没有希格雯这样有声望的梅洛彼得堡老成员在她身边支持她,估计难以服众。说起这个,我离开以后梅洛彼得堡的乱子也不少吧?”
“单单是直接提交到我办公桌上的大型暴动就已经有七八场了。不过你选的人很可靠,没出什么问题。”
“亚斯明一来不是囚犯而是狱卒,二来没有干出过让众人心服口服的大事;自然会被人认为是只靠我的提拔才侥幸上位的投机者。尽管我知道她有管理整座梅洛彼得堡的才能和胆识,但放任这些人闹下去下去,总归会影响梅洛彼得堡的正常运行……那维莱特,我要回水下一趟。”
“不行。你的病还没好。”
莱欧斯利仰起脸笑了笑。
“我的措辞可能让你产生了一些误解;太久不坐办公桌,已经把官僚体系的交涉辞令忘干净了。那么我也可以说明白一点:这不是请求,而是通知。就算是最高审判官大人也无权干涉我的人身自由。”
那维莱特摇头。
“与职位无关。现在我是你的事实同居人,理应对你的生命健康负责。”
“只是回去帮亚斯明稳定局面,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这是梅洛彼得堡的内部事务,你无论以什么身份与我同行,都会打破梅洛彼得堡与各方势力的平衡关系。”
“……”
“有希格雯在呢,别担心。”
那维莱特叹了口气。总是如此,一旦莱欧斯利下定决心要去做某件事,任谁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我会派人和你一起去的。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帮我写一份正式的造访申请书。算算批复下来需要的时间……就明天吧,越早越好。”
万一我后天就死了呢。莱欧斯利想着,没敢说出口。
“对了,我从前的那身衣服呢?”
“还在那里。你想穿着它回去吗?”
“嗯。希望还穿得进去吧。”
当然能了。那维莱特看着莱欧斯利比从前细瘦许多的身躯,没敢说出口。
这或许将是此前此后几十年以来,梅洛彼得堡最热闹的一天;莱欧斯利不无嘲讽地想。他听见机械守卫运转的零件声,脚步声,与纷杂的交谈声。人群或好奇或轻蔑地低声评价着这位行将就木的前任管理者。
“公爵……这样真的好吗?我感觉到人群里有很多对您不利的情绪。”
“除非是为了特许券,否则哪有犯人会笑着迎接典狱长。不用理会他们。”
“那维莱特先生要求我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放心好了。头脑清醒的家伙是不会对一个没有威胁但有声望的老人下手的,收益与风险不成正比。”
“可是,头脑清醒的家伙通常也不会落到监狱里呀。”
奥蒂涅小声说。莱欧斯利仰头笑了笑。
“水上的人总是这么想。来吧,奥蒂涅;你来过梅洛彼得堡很多次,但从这一次开始,好好看看吧。看看水下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轻轨船在岸边停下。莱欧斯利大踏步走上岸,甚至没用任何人搀扶。
“欢迎回来,莱欧斯利先生。”
他听见亚斯明的声音,接踵而至的是柔灯铃奶糖的气味。
“公爵!”
“……好久不见,希格雯。”
“嗯。好久不见。公爵最近还好吗?”
“好得很,只是在水上被某人看得太紧,还是水下自在。”
莱欧斯利朝着两人笑了笑。
“带我四处走走,怎么样?”
锻造装置运转的声音,比从前小了不少,大概是更换过设备;水滴声,冷却管的那处漏水还在……问题不大;其他声响和触感都没什么变化。理所当然,梅洛彼得堡毕竟还是有罪者的流放之地,没必要过分宜居。莱欧斯利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亚斯明的介绍——说是“汇报”或许更贴切一些——一边依靠自己的听觉做出判断。希格雯与奥蒂涅跟在他背后,小声交谈着什么,莱欧斯利没有仔细辨认。嘈杂但遥远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这一路上他们已经吸引了梅洛彼得堡大部分成员的注意力。
很好,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以上,就是梅洛彼得堡的近况。请问莱欧斯利公爵是否满意?”
一行人在管理区中心停下脚步,亚斯明转头向莱欧斯利发问。或许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建议,或许她以为我回到水下就是要给她一些建议。但不。亚斯明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需要的不是建议,而是——
“亚斯明!”
“到!”
她几乎是全凭本能地高声回答。公爵有如洪钟般沉稳嘹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熟悉的、守狱犬的威压迫使人群沉寂下去。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他们期待着,期待梅洛彼得堡真正的主人要如何处置这名德不配位的继任者,活像莱欧斯利一向厌烦的、会发生在欧庇克莱歌剧院里的闹剧。但是,莱欧斯利几乎有点想笑:无论是自己还是亚斯明,偏偏就需要仰仗这样的闹剧才有机会在水下站稳脚跟。
那么,闹得再大一点吧。
在众人的目光中,莱欧斯利从容地取下襟前的狼头胸针,递出去。
“戴上。还有,认清你的身份,亚斯明。梅洛彼得堡是流放者的自治之地,因此,不要说是一个小小的公爵,就算是审判官那维莱特或是水神芙宁娜大人也无权对你治下的梅洛彼得堡指手划脚。明白了吗?”
亚斯明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良久过去,她深吸气,接过那枚胸针。
“这是公爵的命令,还是前代管理者的经验之谈?没关系,无论是哪一种,我接受了。”
她将那枚胸针佩在领巾上,挺直腰杆。话音并不洪亮,但却带着毋庸辩驳的从容气度。
“那么,容许我更正先前的措辞:我谨作为梅洛彼得堡的管理者,欢迎诸位莅临梅洛彼得堡。”
莱欧斯利大笑起来。
“对。这才像话。”
她需要的,是认清自己的地位。
就这样,莱欧斯利以客人的身份,在梅洛彼得堡住了一个星期。在此期间,他恪守客人的本分,除去那场惹人眼球的浮夸表演以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整天窝在客房里——天知道为什么梅洛彼得堡会存在客房这种东西,反正莱欧斯利接手时就有——偶尔在管理区转转。惯常的消遣是去布兰那里领福利餐,目前为止开出过三份千层面、一份凉拌薄荷和两份炸鱼薯条;幸运签一张也看不到,菜品统统被他以太油腻或太辣的理由随手送给了路过客房的人。
“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样的食物呢。”
希格雯皱着眉头看着莱欧斯利毫无期待感地说,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大了一点。
“公爵!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唔?抱歉,刚刚没听见。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用。”
“骗人。”
美露莘叹了口气,头顶的触角垂下去。
“那维莱特先生已经来催过一次了,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要处理就尽快回来。我也觉得你应该——”
“唉,好伤人啊。我才回来住了几天就要赶我走。”
“公爵!”
“好吧好吧。”莱欧斯利放下刀叉,抬起头望向希格雯,眼睛还紧闭着;失明后他就很少睁开眼睛了。“对了,护士长,明天是奥蒂涅回水上复职的日子吧?”
“嗯。那维莱特先生希望你和她一起回去。”
“行了行了。那维莱特,那维莱特,总是那维莱特。”
莱欧斯利不耐烦地挥挥手,沉默片刻,随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平整的信纸递给希格雯。
“让奥蒂涅把这个带给他吧,他看过以后就会明白的。”
“唔,我能打开看看吗?”
“最好不要。”
希格雯盯着手中的纸页看了一会,忽然瞪大眼睛,抬起头看向莱欧斯利。
“公爵,你——”
“我不知道你那双美露莘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但护士长既然是护士长,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应该见得够多了。”
“见得再多也还是很难过。”
“抱歉。”
“你真的不想再见那维莱特先生一面吗?”
“……抱歉。”
希格雯不再说话,莱欧斯利听见水滴打在桌上的声音。幸好那维莱特不在,他想,否则又要被他以欺负希格雯的理由好一顿说教。
“别伤心了,生老病死是人的宿命。相比起为必然会发生的一切感怀,还是好好吃饭比较重要。你开出了什么菜?”
希格雯赶忙抹掉眼角的水光,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
“是蒜香面包。”
“不错嘛。尽管简陋了点,但至少管饱。说起来我来梅洛彼得堡的第一天,口袋里半张特许券也没有;本来以为要饿着肚子去上工了,但收拾监舍时却在床底下找到一块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面包。或许是监舍上一任主人遗留的东西吧,但我还是私心认定那是梅洛彼得堡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莱欧斯利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餐盒。盒盖上的冷凝水流到他的手指上,淡淡的苦味铺张开——是一碗已然冷透的大碗茶。与它那个生于璃月的原身相比,梅洛彼得堡特许食堂产出的仿冒品大概只能被叫做水浸茶叶末。味道平平无奇,只是苦得分外提神。莱欧斯利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
“这是最后一份礼物吗?老伙计?”
堡垒沉默,并不应答。莱欧斯利笑了一会,笑够了,抬手将那碗茶泼在地上。
“这杯敬你,老伙计。几十年以来多谢照拂。护士长,帮我拿杯奶昔来吧;很久没喝过了,居然有点想。”
“……好。”
希格雯捂着脸跑出去。门页掩盖莱欧斯利的身形以后,她开始小声地哭。
第二天凌晨,莱欧斯利公爵于梅洛彼得堡内失踪。客房内空空荡荡,布设整齐得仿佛公爵从未在此住过。公爵的衣物叠得平平整整搁在床上,略显黯淡的神之眼压着一张字纸:
“诸位朋友,敌人,囚犯,有心之人,无心之人,怀有阴谋之人,不服管束之人。请记住:我将永远存在于梅洛彼得堡。你若留意,便能找到我的踪迹。”
“梅洛彼得堡前任管理者,莱欧斯利公爵。”
在房间一隅,巨大的水箱散发着寒意与幽幽的光。
7.漫长的告别
你知道吗?家养的猫在老去将死的时候,会主动离开家,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安静地死去。
但家养的狗不会。狗从出生到死,都会守在他应守的地方。它们只会在大限将至时藏进自己的窝里——
为了不让其他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态。
莱欧斯利将自己融化在原始胎海之水中后的第七天,沫芒宫公开了他的死讯;死亡原因寿终正寝。
“你信?”
“嘁,得傻到什么份上才会信这种鬼话?那天抬出去的棺材里根本就是几袋废弃零件……要我说,莱欧斯利和那个那维莱特一样,都是不老不死的怪物。现在啊,指不定藏在梅洛彼得堡的哪个地方呢。”
“那你还敢这么大声?最近失踪的犯人可不少。”
“我又——没干什么。失踪的那些,哪个不是想干票大的?被公爵处理掉也是活该。”
“你们两个想象力太丰富了。莱欧斯利来这里时都病成什么样子了?走路都吃力,还不老不死的怪物?”
“那就是公爵的幽灵!不然你说,那些犯人是怎么失踪的?”
“亚斯明不是有支亲卫队嘛。”
“什么亲卫队有本事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啊?逐影猎人呐?”
“还说我们异想天开。行了,干活干活。”
那维莱特代表沫芒宫在蒸汽鸟报上发表了一篇言辞恳切的悼词。在悼词中,他自称“公爵的同僚”。希格雯对此十分不满,但令人意外的,克洛琳德、娜维娅与露尔薇都觉得可以理解。
“很有趣,不是吗?在这种时候,理解你的反而是人类,不是同为非人异族的希格雯……莱欧斯利真是厉害,短短几十年就让你明白了你自己几百年也没参透的事。”
芙宁娜一边切蛋糕一边说。那维莱特摇头。
“那不一样。我的几百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挥,而莱欧斯利的几十年于他而言就是一辈子。尺度不同,分量自然也不一样。”
“是吗……说起来,你看过今天的七国四海邮报吗?”
“那种地摊小报不具备任何参考价值。考虑到该报记者极低的专业素养与道德水准,我甚至不愿意想象它会怎么报道莱欧斯利的死。”
“那你大可以放心,他们还没大胆到对一位备受赞誉的公爵的死妄加评论。但你口中专业素养极低的记者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实。”
芙宁娜举起叉子,指向那维莱特的领口。
“最高审判官大人在监狱长死后,更换了领巾上的装饰宝石;而新的宝石恰巧与监狱长的眼睛有相同的颜色,他们将其视为一种极高规格的缅怀。不过,记者只能看到你换了宝石的颜色,却看不到其他东西——”
水之国的神明顿了顿。
“那维莱特。那颗宝石里的水,是什么?”
“如你所想,是融化了他的胎海水。”
芙宁娜一愣,似乎是没想到那维莱特会如此坦诚。她皱了皱眉。
“你知道他的意识已经消散在水中了,对吧?”
“终将会有那么一天,但不是现在。莱欧斯利的精神力远远强于他人,加上一些古龙权柄的协助,他的意识可以留存很久。”
“前提是他希望你这么做。”
“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愿。只是……还有些话要说。”
“作为同僚,还是作为爱人?”
那维莱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我们的关系还不足矣让我们互称爱人。”
“哈?”芙宁娜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关系发生过了精神连接过了图景也互相看过了,同居四年多你告诉我你们不是爱人?”
“我并不在意世俗的语言如何定义我们的关系,是莱欧斯利不愿意和我以爱人互称。他的幼年经历让他很难向外界交付情感方面的绝对信任。我不想强迫他承认什么。”
芙宁娜冷哼一声。
“如果你真有你说的那么洒脱,就不会留那一捧胎海水在身边了。你打算留他多久?”
“根据少女连环失踪案受害者们的先例,他大概可以存在于此十到二十年;但他愿意陪我多久不由我决定。”
“暂停,暂停。伟大的水神大人提醒你:那些少女们留存下来的不是意识而是情感,极端、强烈的情感。其次,瓦谢听到那些少女呼唤的地点是露景泉,不是胎海水的泉眼。”
“……”
那维莱特沉默不语。芙宁娜叹了口气。
“希望你还记得莱欧斯利留给你的话。”
“我当然记得。不过……”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好在在场的两人都不觉得尴尬。直到芙宁娜杯中的茶下去了一半,那维莱特才再度开口。
“四十五天。我只留他四十五天,此后无论他的意识是否还完整,无论他还想不想留在我身边,我都会送他回应回的地方。”
芙宁娜一愣,随后笑起来。
“四十五天是枫丹法律规定的最小服刑期。最高审判官,他的罪名是什么?”
“嗯……不告而别,间接导致枫丹廷多日降雨,严重影响居民生活起居。足够了吗?”
那维莱特微笑着说。但雨水打在窗上,淅淅沥沥的,自公爵失踪那日起从未停过。
那维莱特睁开眼睛。
他看见一片无边的水。看不出是湖,还是海;提瓦特所有的水都隐隐与他的精神相连。一捧浮沫悬在水中,随着洋流漫无目的地漂。他伸出手,爪尖——自莱欧斯利要求他显露真实的模样以后,那维莱特在自己的图景中便不再伪装——触及虚妄的一瞬间,泡沫翻涌、沸腾,聚为人形。
“……晚上好,莱欧斯利。”
泡沫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龙的唇角又缩回去,似乎是在确认什么。随后往昔的虚影笑了笑。
“晚上好,那维莱特。”
声音明亮得像初升的太阳,光芒扫去年岁、扫去衰老、扫去遮蔽夜空的浮霜。融水涤荡光阴的刻印,泡沫中显露出那维莱特爱上莱欧斯利时,他的模样。
“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莱欧斯利甩了甩头,发丝随着水流摇晃。“脑子里都是他人的记忆和情绪,但并没有打扰到我。有点像在湖底看星星。”
“嗯。我身处人群时亦有同样的感受。”
“那还真是辛苦。梅洛彼得堡的情况怎么样?”
“亚斯明反应很快。她一边封锁你失踪的消息,一边故意叫人察觉运出梅洛彼得堡的灵枢里根本没有尸体。再加上安吉尔从旁协助,‘公爵的幽灵’这种传言已经散布开了。”
“那就好。”莱欧斯利略显得意地微笑。“公爵会老会死,亚斯明也会老会死,但传言是不会死的。传言将在人们口中愈发强大,永生不灭。”
“不错的计划。如果能提前告诉我会更好。”
“告诉你,这个计划就行不通了。”
“……”
沉默。莱欧斯利感到周身的水流湍急了一瞬,又平缓下来。
“你在生气吗?”
“有一点。”龙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选择。但直到最后,你挂念的也只有梅洛彼得堡,没有我。”
“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嘛……”
“首先,那只是草率地写在梅洛彼得堡客房便签上的几句话,相比起正式的告别更像是心血来潮的产物。其次,不够。”
“不够?”
“不够。”
龙向前倾身,摄人心魄的目光笼在莱欧斯利身上。后者下意识地后退,却正好撞进龙的环抱;不知何时,那条水色的龙尾在他四周绕了个松松垮垮的圈。莱欧斯利摊了摊手。
“好吧好吧。你想要我怎么弥补?”
那维莱特沉默片刻。
“第一,我有话要和你说。你无需回答,但必须听着。这是作为容许你不告而别的报偿。”
“原来还不止一条么?”
“三条。只有三条。”
“好啊,我听着。”
龙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他在平缓安宁的潮声里开口说话。
“莱欧斯利。”
“这些话,或许应该在你活着的时候说出口;但很遗憾。四百多年以来,我对‘人’的情感依旧一知半解。我是一个愚钝的存在,时至今日我都无法对我的情感做出明晰果断的定义。所以今天,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最直观,最真实的感受。”
“我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你接手梅洛彼得堡以后吧。我发现你是一个……积极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你总是能冷静利落地分析、然后解决它。就好像任何事都不能让你产生动摇。你知道我会无可抑制地感知周围的情绪,其中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但我很少在你身上感知到负面情绪。你传递给我的情感永远是积极的。”
“尽管无论哪种情绪于我而言都是珍贵的体验,但消极的感情终归会让人疲惫;所以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无需担心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拖入无休止的思考,只要静静享受当下就好。和你在一起时,我很……放松。”
“综上所述,我认为以人类对‘爱人’一词的定义而言:第一,你对我而言是特别的;第二,我希望,也切实参与了你的余生。因此无论你对我怀有怎样的感情,我应当是爱你的。”
“……”
精神图景中没有时间的概念,而图景主人的主观感受又使沉默被无限拉长。龙品尝着浪潮中的情绪:大部分是甘美的欣喜,但很淡,像冰川的融水;欣喜之外又掩藏了一缕苦涩的恐慌。总是如此,每当那维莱特有任何表露爱意的言语或行动,莱欧斯利的反应总是如此。被养父母豢养欺骗的经历使他下意识地抗拒一切可依赖的亲密关系。而那维莱特总是忍不住走近一点,再近一点。
“幸好你不需要我回应这些话。第二条呢?”
“第二,我要你说出你对我真实的感受。无需定义,只是感受。作为将我真实的面目展现于你的报偿。”
“这不还是要我回应嘛。”
莱欧斯利无奈地说。随后又笑了笑。
“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会说到做到。在我看来你就像你的颜色一样;比我司空见惯的所有人,比被我叫做各种名称的所有颜色都特别。但很遗憾,那维莱特。我不会承认任何感情,或任何事。”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将我视作特别的存在。”莱欧斯利叹气。“那维莱特,我的寿命已经到头了;以人类的尺度而言,不算短。我希望你将我视作一个对你而言不那么特别的人:你会因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但那是本能的、礼节性的、暂时的。当你想起我时,想到的是公爵与梅洛彼得堡的管理者,而不是那个躺在沙发上打瞌睡的老人。我希望你为我曾出现在你身边感到高兴,而不是为我终将离去感到难过。”
“毕竟,我活过的时日那么长;而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做不到,莱欧斯利。”
那维莱特缓慢地开口。他伸出手,粗粝的指尖抚过莱欧斯利眼角的伤疤。
“此后我将遇见千百万人。他们有的像你,有的不像你;但绝无人是你。对我而言,你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我知道这很难。那就至少答应我,想起我的时候,要是晴天。”
“不是所有雨天都和我有关。”
“好吧好吧,看来又要我来让步啊。”
莱欧斯利笑着抱怨。他伸出手,浮沫一般虚假的指尖抚过那维莱特眼角的鳞片。
“那,想起我的时候,要笑。”
“……我答应你。”
龙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拥住他的人类。
“作为补偿,再多陪我一会吧。”
8.“Vivre dans la réalité.”
四十五天后。
因着某人,或某龙,的任性增添的水上刑期已经过去,那维莱特带着莱欧斯利回到梅洛彼得堡。他没有知会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来到“禁区”。在莱欧斯利始终没能修好的闸门前,典狱长忽然在意识中开口说话。
“你还记得我留给你的信的内容吗?”
“忘了。你来告诉我。”
那维莱特如同赌气一般说。莱欧斯利甚至没有多余的表示,平静地开口复述那维莱特早已稔熟于心的字句。
“不要沉溺于虚像。哪怕意识与精神缔造的幻觉绚烂多彩,哪怕现实黯淡无色。也请务必,务必活在真实里。”
“哪怕你只存在于虚像之中?”
“哪怕我只存在于虚像之中。”
“……”
那维莱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伸手摘下领口的空心宝石。被古龙权柄圈养的水微微晃动着。
“那么,再见了。莱欧斯利。”
“人类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再见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措辞。”
随后他听见笑声:年轻的,热烈的笑声。他在笑声中将那泓承载了莱欧斯利的水倾倒在胎海源流之处。守狱的犬老了,死了,埋骨在他守了大半生的地界。算得上一个好结局。
最后那维莱特转身,离开坟茔与碑铭,如他的爱人期望的那样回到真实里。今日枫丹廷晴空万里,算得上一个好天气。
—END—
————————————————————
文末碎碎念环节:
是HE吧……大概……安安稳稳度过一生怎么不算HE呢(心虚)。
顺便补一个设定:在我流向哨世界观里,精神链接和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医疗性质的精神疏导只会看见图景但不会进入)其实是比性更私密的行为。所以在枫丹人眼里那莱其实早就官宣了。
彩蛋是一些写文过程中关于继任者的设定补充,全是私设感兴趣的可以看看。
阅读愉快,欢迎评论。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