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莱】一条水龙决定走上犯罪道路并非法拘禁一名当地孤儿(上)

    ◇来自 李·取标题好难·一贯。

    ◇lof  @无所谓创作 的梗,原梗戳这里

    ◇之前被猎头坑了,非主观达成“一个月内换三份工作搬两次家”这一重大人生成就,断断续续拖到现在……原本想全写完一口气发出来的,后来越写越长+有一个节点卡了我很久没办法先发一半证明我没有跑路。

    ◇非典型性那莱,HE全糖无刀,(上)部分字数1w+,至多三篇更完。

    ◇阅读愉快,欢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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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跑进……”

    “该死的……”

    “不要进去……就在这……”

    那维莱特听见嘈杂的人声。他从浅眠中恢复清醒,不悦地睁开眼睛。

    “……在这……别过去……我来……”

    他看见几个渺小的人类。他们手持绳索和棍棒,表情同时混杂了凶恶与畏惧——滑稽可笑——却仅仅站在龙所划定的禁区外围,不敢踏进来。为首的男人浮夸地俯身行礼。

    “晚上好,禁地的领主。”

    “……这里不欢迎人类。滚。”

    “当然,当然。每个枫丹人都听过禁地的故事。”男人脸上堆起许多阿谀的笑。“我们无意冒犯,但我的孩子,一个无耻的、可恨的、不知感恩的小鬼。他用花言巧语蛊惑其他孩子,叫他们舍弃身上的衣衫与口中的吃食,回到从前流浪的日子里去;他声称养育他的父母是魔鬼,骗子;看啊,他还打伤了自己的母亲!”

    男人身侧的女人拂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的刀伤,眼角噙着鳄鱼眼泪;那维莱特没有感知到任何悲伤的情绪。男人继续自说自话。

    “如今,那个无耻的杂种竟然试图闯进您的领地,以躲避父母的训诫。禁地的领主,我们都是守规矩的人类,我们明白您不会饶恕他;但作为他的父亲,我祈求您能将他的尸体还给我们。”

    男人垂下头。

    “无论如何,我们爱他。”

 

    “爱”,一个古怪的字眼。在那维莱特尚为最高审判官时,他总会在庭审中听见它:我那么爱她,凶手怎么会是我;我爱他,他却——;那是我们爱的见证!诸如此类。但他从那个字眼里解读出的情绪只有虚伪、偏执与恨;看看眼前的男人吧,他的“爱”潜藏了更隐秘更恶毒的情感:贪婪,凶狠,残暴。

    于是那维莱特得出结论:在人类的语言中,“爱”这个字眼,代表谎言。

 

    “擅闯禁地的人类,我自然不会轻饶。”

    龙轻蔑地俯视着禁地外的生物。男人松了口气,刚欲直起身,几根水色的触手拔地而起,将几个人捆得结结实实。

    “!”

    “但你们,用满口谎言掩盖心中血腥残忍的人类,我亦不会放过。”

    触手猛然绞紧,碾碎人类的脊骨与骨骼,随后厌弃地将濒死的血肉甩到一边。那维收敛龙形、恢复半人的面貌,转身走向海沫村。

    一个从养父母身边逃离的人类小孩,身上大概率有伤……

    他恰好知道谁会收留这样的一个人类。

 

    “可能会有点痛,忍一忍哦。”

    “嗯……”

    那维在门前犹豫片刻,还是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唔!”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出半分钟,希格雯打开房门。

    “那维莱特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很多次了,希格雯。叫我‘那维莱特’或‘那维莱特大人’。你在做什么?”

    希格雯心虚地看向桌上的纱布与草药。

    “我在……练习包扎伤口……”

    “说谎。”

    那维莱特手杖轻轻点地,几条水触手刺向屋角,将瑟缩在狭小衣柜中的少年拖出来。人类看上去有些害怕,左手死死按着右臂上刚刚缠好的绷带。龙皱了皱眉,水流随着他的心意调整方向,将少年拘禁在一团柔软的陷阱里。

    “那维莱特先生!他——”

    “你沾染了人类的恶习。‘先生’是人类惯用的虚伪称谓,‘欺骗’也是人类惯用的残忍手段;说谎对人类而言就如呼吸一样自然。希格雯,你还记得‘训诫’的内容吗?”

    淡蓝色的美露莘垂下头。

    “‘不要靠近人类;人类是善于欺骗的,不可信任的生物。’那维莱特先——那维莱特大人,我记得。但他伤得很重。”

    “伪装成落水者引诱膨膨兽靠近并将其捕杀,也是人类常用的捕猎手段。”

    “他没有!”

    “我知道他没有,但你迟早要收起你对人类不合时宜的同情与好奇心。”

    那维莱特转头看向悬在半空中的少年。人类约莫十二三岁,衣服破破烂烂;裸露的皮肤爬满伤疤,手腕上挂着骇人的红痕——可以想见他花了多大的力气从养父母身边逃离——但脸还是干净的。

    “回答我的问题,人类。你的名字是什么?”

    “莱欧斯利。”

    “说谎。”

    流水猛然收紧。少年下意识抓向颈前,却抓不住无形的水;手臂上的绷带也散开、落在水底。那维莱特皱了皱眉。

    “在你父母的记忆中,他们叫你……S3?听上去不是人类的名字。”

    “哼。那是一个编码,代表‘贩卖给萨德侯爵的第三个孩子’。”

    少年忽然止住挣扎。他的语气不再冷淡克制,而是染上深重的轻蔑。

    “他们甚至不愿意用他们亲自选定的那个假惺惺的名字称呼我,看来我们在他们眼中的确与牲畜无异。”

    “你——”

    “所以您凭什么认定我在说谎呢,那维莱特‘先生’?我的名字为什么只能是父母给我的、不能由我自己挑选?您和希格雯的名字也是父母给的吗?如果不是,您又凭什么说我在说谎?”

    “……”

    那维莱特沉默片刻,随后笑笑,解开水流的束缚。自称“莱欧斯利”的少年摔倒在地上。

    “胆子不小,但至少,比大部分的人类要诚实。”

    “他们呢?他们来找我了,是不是?”

    提及他的养父母,少年忽然坚决起来;仿佛无论是渗血的手臂亦或是面前的龙都无法阻拦他。那维莱特垂下视线。

    “他们已经死了。”

    “哦。”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释然地笑起来。

    “活该。我想,现在该轮到我了?”

    “是的。”

    “那维莱特大人!”

    希格雯挡在少年身前,大有如果那维莱特打算做什么、她就要生平第一次反抗美露莘们的好父亲的气势。少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

    “没关系的,希格雯小姐,我知道闯入禁区的后果。死亡是我应得的结局,我没有异议。”

    这听上去像是会发生在欧庇克莱歌剧院里的对话,但那里的犯人通常不会如此利落地认罪。那维莱特看着莱欧斯利,莱欧斯利不甘示弱一般回看过去;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对湛蓝的活水晶。这不合时宜地勾起了龙的某些天性。

    “……希格雯,你是怎么想的?”

    美露莘在龙的话里听出一丝希望,她歪了歪头。

    “他的判决结果是什么,不是要由那维莱特大人来做出决断吗?”

    “听取证言也是审判的必要流程。”

    “那我说了哦。”希格雯思索片刻。“我是在海沫村边缘找到他的。那时他身上有很多伤,却没有靠近村子,也没有尝试向村子里的美露莘求救。正相反,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躲在草丛里。我猜他只想引诱那些追杀他的人闯进禁地、被那维莱特大人处决,不想打扰海沫村。”

    “是吗。”

    “还有,他看到我的时候主动交出了这个,用来表示他没有恶意。”

    希格雯伸出手,掌心放着一颗冰冷的、可笑的、篡权者制造的玻璃珠。龙不悦地看向少年,后者耸了耸肩。

    “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拿走。他们已经死了,我没有要靠它实现的愿望。”

 

    空洞。

    那维莱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这样一个单词。少年站在他面前,像一个人形的没有自我的空洞,世界与他者给予的善意或恶意都照单全收。只有那对宝石浮在漆黑的空洞之上,不合时宜地散发着明亮却不刺眼的辉光,比天理施舍于全地的不义之财更加引人注目——不。将神之眼与人之眼相提并论本就是对那双活水晶的贬低。龙伸出手,却只是遥远地在少年眼前划过,转而拿起希格雯手中的玻璃球。

    “看来你的确没有怀着其他心思。那么,判决如下——”

    手杖再次点地。莱欧斯利感到周遭的水汽似乎都随之一颤。

 

    “我,此地的主人,允许你在禁地中存活;但有三个条件。”

    “第一,作为允许你留存于此的前提,我不允许你以任何方式伤害任何美露莘。”

    “第二,作为对此地未来安宁的保证,我不允许你离开禁地,或以任何方式与禁地外有任何联络。”

    “第三,作为你擅闯禁地的代价……”

 

    那维莱特沉默良久。

    “你死后,我要你的眼睛。”

    “为什么?”

    “我说过,这是你擅闯禁地的代价。”

    莱欧斯利沉默片刻。

    “看起来我没得选。”

    “正如囚徒没有选择牢房的权利,是的。”

    “好吧。”

    少年耸耸肩,拾起地上的绷带,绕在胳膊上。

    “谢谢你,那维莱特‘先生’。”

 

 

 

2.

    于是,几百年未有过变化的海沫村里,多了一个人类。美露莘们对这个小小的、沉默的人类十分好奇,但人类似乎在有意躲着她们;尽管是曾经立志成为逐影庭探员的美露莘们都很难摸清他的行踪。

    “所以你为什么要躲着大家呢?”

    希格雯一边换药一边说。莱欧斯利摇摇头。

    “那位‘先生’看上去不太喜欢我和你们有过多接触。他对人类的敌意很大。”

    “是有原因的。你听过‘卡萝蕾’这个名字吗?”

    “枫丹有一条《卡萝蕾法案》,内容大概是‘任何组织或个人皆不得进入厄那里斯及其周边海域有明确标识的范围,如有违反后果自负’以及‘须以平等宽容的心态与异族相处’——大概吧。没什么人会经常提起后半条。”

    “是这样吗?”希格雯歪了歪头。“看起来芙宁娜大人也没放下这件事呢。”

    “这和水神大人有什么关系?”

    美露莘沉默片刻,顺手将绷带尾端系成一朵小小的白花,随后从椅子上跳起来。

    “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海沫村的一切都低低矮矮;即便莱欧斯利也不比美露莘们高多少,却依旧觉得有些憋闷。他完全没必要地低伏着身子,跟随希格雯钻过蜿蜒曲折的小路行至村落边缘;山洞与海崖围起一方安宁的空气,地上立着一块碑:卡萝蕾。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墓志铭,只有一个名字。莱欧斯利蹲下身子理了理碑前散落的、零碎的花。

    “发生了什么?”

    希格雯沉默半晌。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那维莱特先生还在枫丹廷担任审判官,对人类也没有现在这样严苛。他希望美露莘们能够融入人类社会,卡萝蕾是跟随他进入枫丹廷的第一批美露莘之一。”

    莱欧斯利坚决地摇了摇头。

    “人类连同族都无法轻易接纳,又怎么会接纳美露莘。”

    “那维莱特先生也好,我们也好,在那时还是怀有一点希望的。但……有旧贵族设计让卡萝蕾背上杀人嫌疑,她为了证明清白自杀身亡。卡萝蕾的搭档,一个名叫沃特雷的人类,为她复仇杀了许多人,最后被那维莱特先生审判入狱。”

    希格雯垂下头,声音放轻了许多。

    “自那以后,那维莱特先生就对人类失望了。他将枫丹廷的事务系数交接给可信的人,随后带着我们回到了厄里那斯。”

    “你们愿意跟他回来吗?”

    美露莘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人类会这么问。

    “没有‘愿意’与否。我们不会怀疑那维莱特大人的决定。”

    “但他在做出一个与你们息息相关的决定时,并没有问你们的意见。”

    莱欧斯利将墓碑前零散的花朵拢在一起,平静地说。

    “没有人有权决定其他人的命运。”

 

    “……这里的海风很大,总是把我们的花吹散。我听说人类会在亲人的墓碑前献花环,可惜海沫村里没有人会编。”

    希格雯生硬地扯开话题,顺手拾起一枝花在掌间绕着。莱欧斯利坐到地上。

    “我会编。你想学吗?”

    “美露莘们编不好。”

    “我相信卡萝蕾女士不会介意的。这样,先挑出两支花梗比较硬的。”

 

    “这就是我编的花环。莱欧斯利编得比我好,他说,以后他会经常去看卡萝蕾的。”

    那维莱特瞥了一眼希格雯手中的花环——只是过量的花枝拧成的极端臃肿的结,能否被叫做花环还有待商榷;这种精细活计对于美露莘们的生理构造而言过于勉强。

    “哼,他坚持不了多久的。人类就是这样,企图用一点点微小的付出来换取信任、尊敬与赞美。”

    “唔……”

    美露莘叉起腰,气鼓鼓地看着水龙。

    “莱欧斯利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走到哪里都有你的眼目盯着他。他是什么样的人类,那维莱特先生是最清楚的。你到底还要这样防备他多久?”

    “防到他离开为止。反正人类寿命有限,活不了太长。”

    “那维莱特先生!”

    “你不要再闹我了。我去卡萝蕾那儿看看。”

    那维莱特站起身。

    “另外,他这个年纪的人类是不是应该学习读书了?你想带他进书库就带他去,我不阻拦。”

    希格雯顿了顿,随后,她的眼睛亮起来。

    “谢谢那维莱特先生!”

“是‘大人’——你道什么谢。”

 

    那维莱特没有将少年或希格雯的一时兴起放在心上。然而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海沫村边陲的海崖上,都有一个工整漂亮的花环在海风里微微晃动着。那维莱特去看卡萝蕾的许多次,从未有过例外。

 

 

 

3.

    “这些书……都是那维莱特带回来的吗?”

    莱欧斯利环视四周。高大的书架连上天花板,连带着取书的木制梯架也高耸可怖起来,叫人不自觉联想从其上摔落的感受——

    “是哦。所以翻阅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书页很脆。下面几层是大家比较常看的书,中间是法典和其他不常看的书;最上层的书只有那维莱特先生会看,我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我可以看吗?”

    “你不能看的书,那维莱特先生会锁起来的。”希格雯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着水光的书,示意性地翻了翻;书的边缘像盒子一样严丝合缝。“就像这样。”

    “哦。那那个我也可以拿吗?”

    希格雯顺着莱欧斯利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窗前的石桌上摆着两只绒面盒子,一只装着一颗水系神之眼,另一只装着一颗冰系神之眼。

    “应该可以吧……我记得之前来的时候,你的那颗神之眼是被封着的。不过,用过了记得还回这里。”

    “另一颗是谁的?”

    “我的。如果你想找人对练的话,隔壁房间有一个水形幻人。放心,他不会伤害你的。”

    莱欧斯利犹豫了一会,将视线移回书架上。

    “改天再说吧。我想看看最顶层的那些书。”

    “好啊。你小心一点,不要从梯子上摔下来。”

    “嗯。”

    希格雯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书,蹦蹦跳跳地跑到书桌前。莱欧斯利爬上梯架,压低身子在顶层坐定。他看着顶层的书脊:大部分是他看不懂的文字,其余都是厚重的手抄本。莱欧斯利抽出其中最薄的、书脊上写着“卡萝蕾”的一本,小心地翻开。

    “有关杀人案的资料……真凶……”

    “美露莘卡萝蕾……牵涉……污蔑栽赃……”

    “自焚以证清白……沃特林……入狱……”

    书页中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满地血污的案发现场,盖在下面的另一张只露出半寸灰烬。莱欧斯利没有勇气翻起来。他合上案卷,将手抄本塞回书架。

    “还是算了。你在看什么,希格雯?”

    “是人类的医书。”

    莱欧斯利想象着吐了吐舌头。

    “不会是四百年前的吧?”

    “没有那么久啦。从前我扮成人类小孩偷偷跑出去过几次,买了很多新书。不过后来被那维莱特先生发现了,就不允许我出去了。”

    “‘从前’是多久之前?”

    “也就两百多年以前……没有特别久……”

    希格雯的话音一点点弱下去。莱欧斯利摇了摇头。

    “抱歉,希格雯,我有点庆幸我是这里惟一的人类;以及我还没死。”

    “唔……”

    美露莘低着头,头顶的触角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莱欧斯利笑了笑,从梯子上爬下来。

    “别那么沮丧。至少在美露莘医学的领域,希格雯是独一无二的专家呢。”

    “但是——”

    希格雯叹了口气。莱欧斯利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莱欧斯利带着一袋由海沫村各处捡来的分量不轻的摩拉,蹑手蹑脚地摸出村,顺着洋流漂到枫丹廷早已塌陷的旧城垣,花费两棵深海珊瑚拜托路过的商队将他带进城。他跑遍城里的每一家书店与每一个医院,将能买到的医学资料搜罗个遍。知道第二天傍晚,他才拖着两个油纸包,气喘吁吁地站到城垣上。

    再不回去希格雯会担心,但这么多东西……

    莱欧斯利左右看了看,最终将一个包裹推进城垣里侧、沉到水底;自己抱着另一个纸包游回海中。

    有时间再来拿剩下的吧;希望不要被其他人捡走。

    水流很急,莱欧斯利死死闭着眼睛,一边漂流一边胡思乱想:平日的洋流会这么快吗?鱼群和水的声音是不是不太对劲?他伸出手扯住一根水草,和婴儿手臂一样粗的茎叶却齐齐断在手里。没等他反应过来,腰间的神之眼也被水流卷走。

    “!”

    失去神之眼的庇护,海平面以下的一切都令人难以忍受。肺腔遭到压迫,莱欧斯利本能性地张嘴咳嗽,却被腥咸的海水扼住口鼻。意识逐渐模糊,莱欧斯利用仅剩的力气抱紧怀里的纸包。

    ……希望城垣下的那些书,能被什么人发现吧。

    他模糊不清地想。

 

 

 

4.

    冷。

    莱欧斯利想起逃离养父母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时他缩在灰河底层某堆破烂的纸板箱里,暗暗向水神祈祷不要被人贩们找到。天气很冷,纸板箱的御寒功效也聊胜于无。莱欧斯利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企图用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

    撑到明天就好了吧,他想。不对,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呢。

 

   紧接着,是头晕。

    莱欧斯利想起决定要杀死养父母的那天。他在杂货店里偷了一把斧头,几枚烟花与一把刀,一路尾随交易队伍来到旧城垣——人贩们喜欢渡海去厄里那斯边缘做交易,人烟稀少,又能百分之百保证没有特巡队来坏事——莱欧斯利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点燃烟花吸引人贩的注意力,自己跑到船上劈开舱门的锁,拉起门里的小女孩。

    “别出声,快跑;去城里找特巡队或刺玫会,他们会收留你。”

    小孩呆呆地看着他,脸和衣服干干净净,但眼神却分外混沌、空洞。忽然地,她死死抱住莱欧斯利的腰。

    “爸爸,妈妈,他在这里!”

    人贩应声回头。莱欧斯利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也一阵阵发昏。他撕下黏在身上不放的小孩将她推下船,随后砍断船尾的套索、没命地驱船逃开。

    “……那维莱特先生!你究竟让他在海里待了多久?!”

    不,不是这句。

    “别让他跑了!萨德侯爵给他开的价,抵得过十个普通货色!”

    “开枪!侯爵说了不论死活!”

    子弹撞在铁皮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莱欧斯利趴在甲板上,捂着耳朵,浑身发抖。

 

    再然后是疼。浑身上下有知觉的地方,哪里都疼。

    莱欧斯利想起那之后的厄里那斯,他抓住机会分别杀掉落单的两个人贩。他从未杀过人,而此刻他忽然发觉杀人比他想象得要容易很多:瞄准要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用力捅下去——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是温的。

    第一个死得干脆,但第二个人挣扎了很久。他高声叫骂,反击,掐着莱欧斯利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甚至拔出卡在肋骨间的刀刺向他。莱欧斯利本能地抬起左臂阻挡,刀尖刺穿血肉、划到骨骼,钻心地疼。

    ……但为什么是右臂在疼?

    “先固定再考虑草药的问题。把夹板和纱布给我。”

    莱欧斯利回过神来。垂死挣扎的人贩已经没了力气;他嫌恶地将冰冷的尸体推到一边,挣扎着爬起来。

    疼。好疼。可能没有机会杀下一个人了,但是……

    莱欧斯利看着海岸边的两条船,沉默着,握紧斧头。

 

    最后,只有麻木。

    莱欧斯利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会给孩子们讲禁区的故事。她说厄那里斯附近住着一条脾气古怪的龙,未了还要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不听话的小孩,会被禁区的龙吃掉哦。”

    很久以后莱欧斯利才明白养母并不是在吓唬人。所有的小孩,不论听话与否,最终都会被厄里那斯的怪物一口吞下、嚼得渣滓都不剩。那么龙会惩戒这些败坏祂名声的人吗?

    他发狠地砸下去。船底破了个大洞,水汩汩涌进来。

    希望如此吧。

 

    ……

    我还活着么?

    “你还好吗……”

    对了,我还不能死,也不该死。

    “醒醒……”

    莱欧斯利艰难地睁开眼睛。

    还好,还没瞎;只是眼前罩着一层光影,什么也看不清。他隐约感到视线一角有团蓝色的人影。

    “你还好吗?我叫……”

 

    “……希格雯?”

    美露莘惊讶地回过头。

    “莱欧斯利!你醒了!”

    “我——咳咳——”

    莱欧斯利咳了几声,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挡在嘴前;此时他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一片破烂的油纸。

    对了……

    “希格雯。”

    “嗯?”

    “枫丹廷靠近厄里那斯这侧的旧城垣水底,还有一包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莱欧斯利觉得希格雯的眼睛更红了一点。她接过那片油纸、攥在手里。

    “别想这个了。好好休息。”

 

 

 

5.

    那维莱特面前放着两包书。一包平平整整,被油纸看护着、在水下待了两天;另一包则有些狼狈,即便经由水龙的权柄抽去水汽,也还是皱巴巴的。

    明明已经干透了,为什么无法恢复原状?

    那维莱特难以理解,就像他难以理解为什么莱欧斯利会在病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首先是高烧,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然后手臂骨折的位置开始发炎、化脓;莱欧斯利疼醒过一次,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告诉希格雯城垣根还有一包书。再然后是长久的昏睡,或昏迷;希格雯急得发疯,但生命之龙看着少年体内的生命力稳步恢复,语气毫无波澜地告诉她没关系。希格雯气得整整一周没有和他说半句话。

    那维莱特一样难以理解希格雯在生什么气。莱欧斯利擅自离开在先,自己没有驱使海水溺死他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至于骨折的右臂和身上大大小小的挫伤、划伤,应该是将他拖回海沫村时留下的;阴暗潮湿的环境和美露莘们过分奇异的食物似乎并不利于人类生长——

    不对。我为什么要在乎他的健康?他越早死去,我就越早得到那对宝石,不是吗?

    “……”

    那维莱特忽然发现,他难以理解他自己。

 

    半个月以后莱欧斯利的精神终于恢复了一点。希格雯叉着腰看着那维莱特给他道歉;被道歉的人如坐针毡,道歉的人也算不上真诚,话说了一半就盯着莱欧斯利手臂上的绷带看。莱欧斯利心里发毛,慌慌张张地说自己有错在先,把两个人,或非人,推出门去。

    “你吓到他了,那维莱特先生。”

    希格雯边走边说,龙没有回应。他想着莱欧斯利右臂上的绷带:白色的,皱巴巴的,像被水浸过的书页一样。所以他的手臂也会无法恢复原样吗?

    那维莱特忍不住去观察莱欧斯利,借由水脉、露珠与海洋动物漆黑的眼球。一天,两天,一周,一个月过去,那块惨白的布料依旧盘桓在原处。那维莱特装作无意地翻了翻莱欧斯利带回来的医书,上面说人类的骨折最少也要半年才能痊愈。但果真如此吗?书是人类撰写的,而人又是惯会说谎的。如果六个月过去,六年过去,莱欧斯利的手臂还是一样被石膏和绷带缠着,那维莱特也拿书的作者没办法;他或她早就死了,不是吗?

    莱欧斯利也会的。

    龙将手中的书搁回书架上。他得出结论:人类是和纸页一样脆弱的东西。沾上水以后,就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于是那维莱特试图寻找将纸页抹平的办法。用烧热的岩髓熨平?用木板压平?那到卡萝蕾所在的海崖——海沫村唯一有阳光的角落——晒一晒?无论哪一种方法最终都没能用上。岩髓被塞进莱欧斯利的房间里祛潮,木板也被拿去固定他骨折的手臂。至于阳光——

    那维莱特收住脚步。今天是个晴天,一缕阳光从石窟上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墓碑前已经枯萎多时的花环上。那维莱特摇摇头走上前,俯身拂去已死的花。

    我就说他坚持不了多久。

    龙饱含恶意地想。这样的指控显然有失公允,但此时他需要一些偏颇的,恶毒的,秘而不宣的念头来消解缓慢生长的自责。去海中摘点海露花,还是去地表捡些柔灯铃?那维莱特没有编过花环,不过他觉得这事应该不太困难。

    “……那维莱特先生?”

    龙回过头。莱欧斯利站在阴影里,右手仍然被纸页一样的白布吊在身前,左臂抱着一只崭新的花环。一朵不甚乖顺的柔灯铃从花环中支起来,随着海风轻轻晃动。

    “早上好。”

    “早上好。”

    莱欧斯利含糊不清地回应,低垂着头将花环放到墓碑前,转身想走。那维莱特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

    “等等。”

    “怎么?”

    少年的戒备沿着海崖上潮湿的水汽蔓延过来。龙犹豫了一会:为什么要拦住他?我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抱歉。是他擅自离开禁地在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自然也就无需道歉。这样说也只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让我们好好谈一谈……但谈什么?从哪里打开话题?我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信息?

    龙团起一只水球,示意莱欧斯利坐下。

    “我并非有意。但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回忆的片段。”

    少年坐定时尚且满怀警惕,闻言表情却活泛了一些。他歪了歪头。

    “你说的‘无意’是指打伤我,还是读取我的记忆?”

    “大概两者皆有。”

    这是谎话。惩罚他也好窥探他的记忆也好,都是他有意为之;不知从何时开始,龙对少年生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抱歉我把那些人引到了村子附近。”莱欧斯利平静地说。“但你要对付他们一定比那时的我容易得多。”

    “当然。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维莱特犹豫了一会。

    “船上的那个孩子,你叫她去找特巡队或刺玫会。”

    “有什么问题吗?”

    “你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找他们?”

    他看见少年眼眶中的宝石晦暗下去。

    “我找过,但没有用。他们可以保护几个孩子,但对真正的罪魁祸首无能为力。就连我的养父母,一对生活在灰河的‘好心’平民夫妇,最底层的人贩,特巡队也不能带着搜查令拜访他们的房子,刺玫会也没有胆子把他们扔进河里去——真正掌权的人会在二者找到他们之前,先行找到特巡队和刺玫会。”

    “……旧贵族势力。”

    “可以不带那个‘旧’字。枫丹没有新贵族。”

    那维莱特阴沉着脸。

    “几百年过去,人类还是毫无变化。”

    “我相信百年前的鱼类和现在的鱼类也差不了多少,这不是人类的问题……啊,但有一样东西是几百年前没有的。”

    “什么?”

    莱欧斯利微微抬起头,眼中折射出难以自抑的狡黠。

    “刺玫会。”

 

 

 

6.

    果然,我就说人类狡诈不可信任。

    那维莱特皱起眉头。但意外地,他并不恼火,相反却有些古怪的欣喜;就像养熟了的猎犬,偶尔对饲主呲一呲牙,也分外叫人觉着愉快。

    “你想说什么?”

    “刺玫会是最近几十年才兴起的势力,那维莱特先生理应对他们一无所知。但你没有问我刺玫会是什么,也没有质疑他们的行事风格。”

    莱欧斯利抬起头,直视那维莱特的眼睛。

    “你仍然在关注枫丹廷和人类社会。你仍然对人类的可能性存在希望。”

 

    “‘心存侥幸’。‘希望’这个字眼太过了。”

    “是吗……”

    恶犬收起沾过血但仍然不算锋利的尖牙,缩回人类少年的外壳中去。那维莱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少年毛躁的头发。

    “对。我仍然在关注枫丹廷,这无需掩藏。几百年来人类中不乏沃特林那样的有胆有识之人,但太少了。他们或许能给正义添些砝码,却无力扭转天平的偏向。”

    那维莱特放下手。

    “我对人类不抱希望,观察也仅仅出于防备心理。但即便是我,偶尔也会有些侥幸的期待,期待一个有能力改变的崭新的人类。”

    “……如果那个人类不是人类呢?”

    龙一怔。少年仰起脸,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说,如果注定要改变一切的人是你,是希格雯,是美露莘们呢?”

    “那只能证明人类没有资格成为提瓦特的主宰物种。”

    “但这对美露莘们不公平。你自己可以跑去枫丹廷观察人类,为什么要借着保护的名义把她们关在这儿?”

    那维莱特摇了摇头。
    “我没有回到过枫丹廷。水龙是枫丹乃至提瓦特的万水之源,万种水脉均是我的耳目。耳之所闻目之所见,不是我能控制的。”

    “听起来真吵。”

    “习惯了。你自己也说过,枫丹廷仍然由旧贵族把控,我当然不可能放心由美露莘们去。”

    “但是——等等,你说水会给你传递信息?”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但你可以这么理解。”

    “也就是说,发生在厄里那斯的一切,你都知道?你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被明码标价?被贩卖?!”

    莱欧斯利忽然提高了音调。那维莱特感到惊讶、愤怒与恐惧——并不藉由水,那孩子的情绪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我不会说我对此事毫不知情。那些人类来过很多次,但我从未注意过他们在做什么。”

    他看见少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向后躲了躲。那维莱特忽然感到慌乱——并不来自于莱欧斯利。一种直觉毫无征兆地钻进他的脑海:谨慎开口,否则他将永远失去某些东西。

    “我……并非人类。卡萝蕾死后,也放弃了理解和融入人类社会。就像人不会过分关心海中的鱼群,我也不会——。”

    “但有人和我说过,一个东西长得像伞雀、叫声像伞雀、走起路来像伞雀,那么它就是伞雀。”

    莱欧斯利盯着那维莱特。

    “伞雀不会对伞雀见死不救。”

    其实是会的。但那维莱特没有反驳这一点:鱼群,伞雀,人类,龙蜥。有什么区别?那维莱特理解他的意思,这就够了。

    “客观现实并不会为主观定义所改变。如果那只所谓的伞雀是水形幻灵,无论你叫它什么,它都只是水。”

    “是吗。”

    少年忽然站起身,扭头离开。那维莱特下意识阻拦。

    “我想你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

    “没有解释的必要。我不怪你,那维莱特;你没有救他们的义务和理由,这就够了,不是吗?就算你不是这么想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理解一滩水的想法?”

    莱欧斯利推开挡在面前的手,头也不回。

 

    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维莱特想不通。他自觉已经在不说谎的前提下尽量委婉地解释,但莱欧斯利仍然不接受;然而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解释呢?他想让莱欧斯利明白什么?有什么必须要让他理解的事实吗?

    或者说,问题不在我的言语,而在我的行为?

    那维莱特闭上眼睛。的确,他看到过厄里那斯边缘的人类;但那些生物来得快去得也快又从未越界,因此龙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甚至从未仔细看过他们在做什么。人类和其他生灵有什么不同?除去那份自以为是提瓦特主宰的狂妄,没有不同。于是罪恶与万物混杂在一起,没能引起龙的注意。莱欧斯利是很幸运的一个:希格雯发现了他,希格雯对人类总是有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如果那天是自己先找到他,会怎么样?那大概他早就死了。不会有此后村子里的许多麻烦,也不会有此刻龙的自我指谪。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去把他杀掉?及时止损总是不会错的——

    不。

    龙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某种念头的边缘:关于人类,关于共情,关于换位思考。人类不也如龙一样自诩提瓦特主宰、对异族的喜怒哀惧不闻不问吗?所以在莱欧斯利眼中,自己和残害卡萝蕾的贵族又有什么不同呢?

    龙感到失落。这种情绪不来自任何一个生灵或任何一缕水,而仅仅来自于他空空落落的内心。他犹豫着站起身,视线落在墓碑前的花环上。一只手编就的花环松松垮垮,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开。那维莱特伸手试图将收口抹平,花枝却分外不肯听话;折腾了好一会,他无奈地扯下自己的发带,将散落在地的花朵扎成一束、放在墓碑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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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碎碎念:


    下半紧锣密鼓码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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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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